近日，由古吴轩出版社、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，收入《苏州全书》甲编的《荛圃藏书题识》面世，该书系据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旧藏朱笔批校民国八年刻本影印。书后墨笔题跋云：
右缪小山辑刻黄荛圃藏书题跋，为清末之集大成者。而沈理卿丈所辑，视之愈富且全。此十册即沈丈箧中遗物，天头行间朱笔小楷，密行细字，观之出于铁琴铜剑楼后人瞿翁凤起，惜未署其名，仅偶见凤字而已。惟恐一旦散落人间，得者不知宝重，明珠暗投，殊堪可怜。爰坿缀数语于卷尾。 辟支主人。
由此跋可知，书中朱笔似出于著名版本目录学家、铁琴铜剑楼第五代传人瞿凤起先生（1907—1987）之手。沈理卿即著名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（1924—2023），知是书后为沈先生庋藏。两先生常就辑录黄丕烈遗文、探讨黄丕烈藏书故实等问题往复交流，相关信札近年往往见于拍卖场。沈先生辑录整理黄丕烈题跋达数十年，此书亦是两位先生接续研治黄氏藏书的见证。
瞿凤起先生批校的学术价值，主要从下列三方面表现出来：
（一）最大限度地追溯了黄跋本在晚清民国时期的存藏情况。缪荃孙在编纂《荛圃藏书题识》时已有意在目次中注明每条黄跋的来源，如宋蜀刻大字本《周礼郑氏注》残本二卷下注“归安陆氏”、宋刻本《礼记郑氏注》残本九卷下注“松江韩氏”等，这基本上也代表了该书在当时的收藏地。瞿凤起先生则在《荛圃藏书题识》目次中的许多条目下用朱笔对收藏地作以修订或增补。如在旧抄本《淳祐临安志》六卷补入“拜经楼”“归安陆氏”，指示该书在黄丕烈之后曾为吴骞、陆心源递藏，检《拜经楼藏书题跋记》卷三、《皕宋楼藏书志》卷三十俱著录此本，可证其确；又如校宋本《碧云集》三卷，《荛圃藏书题识》原标作“聊城杨氏”，瞿凤起先生在其上标一“北”字（此前标为“北平图书馆”，系简写），检赵万里先生编纂的，刊行于1933年的《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》，亦有著录。可见瞿先生的批注不仅标注出黄跋本的收藏者，还最大程度地构建出了递藏链条。瞿先生的批注还揭示了极少数黄跋本的零散去向。如校本《蔡中郎集》十卷条下，《荛圃藏书题识》原注“聊城杨氏”，瞿先生于其下增写“邢赞廷”。邢赞廷即邢之襄（1880—1972），河北南宫人，民国时曾于天津市政府任职，后经营实业。所收宋元珍椠亦多，1952年将藏书捐赠给北京图书馆（今国家图书馆）。周叔弢先生批注《楹书隅录》亦在此书下注“邢”，可为印证。又如明弘治刻本《稽古录》二十卷条下，瞿凤起先生批注云“萧山朱幼屏”。朱幼屏即朱文钧（1882—1937），浙江萧山人，曾任故宫博物院委员，收藏书画、古器物甚多，藏书亦富，室名六唐人斋。《萧山朱氏六唐人斋藏书录》系其子朱家溍先生（1914—2003）编成于1939年，该目著录有“司马温公经进稽古录二十卷明弘治辛酉（十四年）黑口本有叶石君、黄丕烈跋钱大昕、朱茮堂、蒋伯生题……缺页皆黄丕烈手自影写”（朱家溍编《萧山朱氏旧藏目录》，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），益证所补不诬。
（二）直观展示了黄跋辑补的过程和层次。清末民初学界，惟缪荃孙搜求黄丕烈题跋最为用力，他先后曾四辑黄跋。最早的成果是刊行于清光绪十年（1884）的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》（吴县潘氏《滂喜斋丛书》本），该书亦是黄丕烈题跋首次结集刊印。此后他又先后于光绪二十二年（1896）及民国元年（1912）先后辑出《士礼居藏书题跋续记》（江标《灵鹣阁丛书》本）和《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》（《古学汇刊》本）。而《荛圃藏书题识》则是缪荃孙最后托吴昌绶、章钰合前三书及新辑黄跋若干，汇编而成者（杨洪升《略论缪荃孙的版本学》，《国家图书馆学刊》2009年第2期）。《苏州全书》影印本书前目次首页有“√潘刊本/○古学汇刊/△灵鹣阁丛书”三行朱笔眉批，并分别在目录开列的条目上方分别标出相应的符号，则知画“√”者系已见于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》的条目，画“△”者系缪荃孙第二次在《士礼居藏书题跋续记》中续辑的条目，画“○”者系缪荃孙第三次在《士礼居藏书题跋再续记》中续辑的条目。余下无标号者即系缪荃孙第四次在《荛圃藏书题识》中新收的条目，这部分有近二百条，殊见缪氏辑录之究心。缪氏最后所辑之黄跋，多来自上元宗氏、邓氏及吴兴张氏、刘氏等民初继起藏书家族的提供。可见其不同时期辑录黄跋的手段和来源各有差异。瞿凤起先生复又于目次上方增入新见有黄跋的书名、卷数、版本及收藏地。其大部亦已收入王欣夫先生所辑之《荛圃藏书题识续录》《荛圃藏书题识再续录》。但另有傅氏双鉴楼藏校宋本《钓矶立谈》、校本《陵阳集》、明抄本《乐章集》，松江韩氏藏旧抄本《顾非熊诗》等，系未见于他处者。因此，此书不仅向读者展示了近代黄跋辑录诸层次及其背景，还有裨于当下黄丕烈藏书的广泛追踪及其题跋的深度整理。
（三）以黄跋为线索，保存了一些稀见的藏书家史料。民国初年，商务印书馆筹划编印《四部丛刊》，以保存珍本面貌为目的，遂向国内藏书家征借善本。常熟藏书家，咫园主人宗舜年（1865—1933）亦在此列。他在回复给《四部丛刊》主事者孙毓修的信中提到了自藏的一部黄丕烈跋明洪武刻本《铁崖先生古乐府》，云系极初印本，可资使用。而《荛圃藏书题识》所收黄跋仅称此本为旧刻本，那么宗舜年是如何确定其系明刻本的？瞿凤起先生在《荛圃藏书题识》目次部分移录了宗舜年读此书时所作的三则案语，在“铁崖先生古乐府十六卷元至正刊本”条上恰有一则，云：
舜年按，此书第十二卷前章琬序署至正丙午，卷末跋署至正甲辰。张芙川得此书，遂定为元刻。然卷首宋濂志铭“大明洪武”已抬写矣。至正丙午距元亡仅一年，或志铭为后人补入，亦未可知。荛翁跋但称旧刻本，慎之至也。
《铁崖先生古乐府》是元末文坛核心人物杨维桢原撰，其门人吴复编纂的一部诗集。宗舜年提到自家所藏的黄跋本，原为常熟藏书家张蓉镜旧藏，张氏据书中序跋的年份定其为元至正刻本，合乎彼时藏书家据序跋定年代的习惯。然而一部书在不断的重刻、传抄中，将旧有序跋照录下来也是很常见的情况。因此只据序跋的年代来鉴定版本，出现失误的风险会很高，通过字体、行款、文本等特征综合判定则更妥当。宗舜年即由此本卷首宋濂所撰杨维桢墓志铭中“大明洪武”字样出现了另行抬格的写法，认为此本实为明初刻本，手眼则更高一筹。此外，集类“蔡中郎文集十卷明活字本”条上又有眉批一则：
舜年按，此书误题明活字本，实则荛翁借何梦华明活字本命门仆景写者，第一跋所载甚明。卷首有“门仆钞书”一印，亦足备一故实。此书在常熟李缄庵先生家，舜年得之李氏后人。缪本题“常熟瞿氏”，亦误。
据此条眉批可知，宗舜年曾藏有一部黄丕烈影明活字本《蔡中郎文集》，系从常熟藏书家李芝绶（号缄庵）后人买得。此本曾于十余年前现身拍卖场上，黄丕烈、顾千里题跋累累，然而未见李芝绶和宗舜年钤印。此外，该本亦不见于宗氏《咫园书目》及潘景郑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所抄录的《宗氏明本及印谱书目》中。因此，若非有这条眉批为证，恐怕很少有人会知道此本曾长期为李、宗两人庋藏，士礼居旧物的递藏链条也会相应缺失。宗氏批本《荛圃藏书题识》今下落不明，眉批虽少但意义重大，将有助于开掘或廓清近乎尘封的史实，今幸借《苏州全书》本得以留存并广为学界所用。
《苏州全书》本《荛圃藏书题识》展示了瞿凤起先生在民国时期研究、辑录黄丕烈题跋的图景。瞿先生与沈燮元先生交谊深密，曾多次往复通信讨论黄丕烈题跋的研究及辑录问题。沈先生辑录黄跋数十年，想来瞿先生的这部批校本必是案头时常翻阅参考之书，居功甚高。而今此本一经影印，珍稀资料遂化身千百，相信会有更多读者将于此受益，对黄丕烈研究产生兴趣，并以瞿、沈二先生的成绩为基础，将延续世纪的黄丕烈研究接续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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